意见领袖 |李庚南
曾几何时，“内卷”一词开始成为国人口头的时尚话题。学业卷、就业卷、职称卷，业务卷、价格卷……但凡有资源的场景，就有内卷在“呼啸”。我们仿佛置身于万物皆可卷的时代。人们谈论着“内卷”，消费着“内卷”，却对“内卷”无所适从，无计可逃，可谓“天下苦内卷久矣”。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出要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旨在破除地方保护、市场分割等阻碍经济循环的问题。虽未特指整治的对象防范，但金融领域的“内卷式”竞争显然是题中应有之意，甚至可以说是重中之重。实际上，金融领域存在的“内卷式”竞争早已“享誉”业内外。正规金融与非正规金融之间（贷款中介机构），金融同业之间，同一系统内平行机构之间，机构内部员工之间，怎一个“卷”字了得？金融领域的“内卷式”竞争不仅困扰着金融从业者，也困扰着金融监管者，乃至对地方经济、市场经营主体形成负向输出效应。此次整治“内卷式”竞争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既传递出国家层面深化整治“内卷式”竞争现象的决心，也给金融从业者带来了去“内卷”的愿景。
金融行业因何而“卷”？
毫无疑问，竞争是市场的必然产物，也是市场最基本特征。但是竞争应该是有序、有度的，一旦陷入无序、无度，则沦为低效、无效的“内卷式”竞争。个人认为，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的“内卷式”竞争，显然并不止于个体、微观层面的“内卷”，更关注的或是中观层面的“内卷”，即行业的内卷，乃至区域的内卷。每一种“卷”都有其深层次原因。
微观层面的“内卷”：首先是个体之间的内卷，集中反映在择业与从业两方面。在择业环节，反映为金融行业招录人员阶段的“内卷”。在从业阶段，个体之间的“内卷”也就是人们所熟知的职场“内卷”，表现为金融行业员工围绕职位升迁的明里暗中的较劲，围绕业务、项目、业绩的激烈竞争，反映为金融业加班文化盛行。其次，是金融同业之间的“内卷”，即金融机构业务严重同质化之下的过度、无序竞争，反映为市场份额、价格竞争。这种“内卷式”竞争又集中反映在存贷款市场，表现为卷存款、卷贷款。所谓“卷存款”，就是通过直接或变相提高存款利率，争夺存款市场份额。所谓“卷贷款”，表现为：一是打价格战，不顾成本约束降低利率。二是放宽贷款条件和风控要求。三是非理性跟风放贷。一些中小银行往往在大型银行完成尽调等工作后，快速模仿复制大型银行产品和模式，通过“搭便车”抢占市场。
中观层面的“内卷”，表现为：一是正规金融与非正规金融之间（贷款中介机构）的既相互排斥又相互依存。正规金融机构越是贷款难、业务拓展难，贷款中介机构就越是活跃。二是地方保护主义。地方政府为保护本地金融机构，可能会出台一些政策限制外地金融机构的进入，导致市场竞争不公平。在此导向下，一些地方金融机构为完成政绩考核目标，可能盲目扩张信贷规模，忽视风险控制，甚至通过非理性补贴或政策倾斜争夺客户，导致区域金融资源错配和潜在风险累积。还表现为地方政府以各种方式鼓动金融机构分支机构向上级行争取更多的资金规模与政策倾斜。
金融行业存在的不同层次、不同表现形式的“内卷式”竞争，有着不同的成因，既有体制机制方面的问题，也有市场环境方面的问题，也包括企业文化方面的因素。
一是受宏观经济与市场环境倒逼，竞争空间受到挤压。一方面，金融脱媒化加剧，客观上挤压了商业银行竞争的空间，从而加大了同业竞争压力。随着金融脱媒化趋势的演变，技术进步打破了地缘隔离的市场分割，众多大型银行业将业务被迫向小微企业和个人延伸，加剧了普惠金融领域的同业竞争。另一方面，在外需承压、内需不足背景下，实体经济有效信贷需求不足，银行信贷拓展空间收缩，呈现一定程度的资产荒，特别是符合银行既有条件的优质资产稀缺，被迫进一步下沉客群。
二是金融机构业绩观不端正，缺乏逆周期思维。受短期利益驱动，大多数金融机构更关注短期市场占有率和销售额，忽视长期发展战略，资本市场对短期业绩的要求也助长了这种行为。尽管经济形势面临外部压力增大、内部需求不足的困难，但商业银行在利润考核等目标方面并未实事求是地调整，而是脱离实际设定高增长目标，“鞭打快牛”。一些银行内部治理存在缺陷，考核激励机制短期化倾向明显，在业绩导向上重“量”轻“质”，势必诱发基层经营部门及基层员工的短期行为，催生了个体层面的“内卷”。
三是市场竞争格局失衡。近年来，为贯彻落实国家助企纾困政策，大型银行纷纷降低贷款利率、下沉服务重心，整体上促进了县域小微金融服务的完善。但大型银行既有的风控体系决定了其下沉服务首先瞄准的普惠客群中的优质客户和优质资产；而拥有“便宜”资金优势的大型银行与负债成本较高的中小银行同台竞技，显然会带来市场竞争格局的失衡，大型银行下沉的“掐尖”效应也在所难免。尽管利率市场化条件下，贷款利率上下限理论上已完全放开，但若行业自律不足、行业监管和区域协调机制缺失，使得低利率缺乏约束，就可能加剧行业“内卷”，导致无序竞争。此外，区域性银行经营边界的“本地化”，也客观上催化了县域金融市场“内卷式”竞争。
金融业“内卷”影响几何？
“内卷”是一种过度竞争的状态，它超越了正常竞争的范畴，其核心特征在于“无效性”和“非理性”。“内卷”必然催生个体之间、部门之间、机构之间的恶性竞争和内耗，导致社会资源浪费和低效配置，并削弱市场主体创新能力，对个人和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不容忽视的负面效应。
宏观层面：“内卷式”竞争首先会从整体上降低金融资源的配置效率。在实体经济有效需求不足情况下，以价格战为核心的“内卷式”竞争，势必诱导信贷资金脱实向虚。过低的利率、过度的营销，或诱导客户将轻易获得的融资用于资本套利，降低金融效率。其次，会破坏行业生态，影响金融和谐。低价竞争导致金融机构盈利空间被压缩，削弱研发投入和服务质量，形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恶性循环。再次，会导致市场信号扭曲，影响金融政策传导的有效性。金融有金融的运行规律，其基本遵循就是商业可持续原则，按照利率覆盖成本和风险是信贷定价的基本逻辑。但“内卷式”竞争打破了这些基本原则和逻辑，势必从宏观上导致市场信号扭曲、市场运行紊乱，从而导致金融资源错配和市场失灵。
中观层面：“内卷式”竞争首先将直接挤压金融机构的利差空间，导致行业利润率下降，资本补充能力弱化，增大金融行业运行风险。截至2024年末，我国商业银行的平均净息差已降至1.52%，较2020年末下降了0.48个百分点。其次，低水平竞争也将无形中削弱金融机构创新能力。同质化竞争使金融机构主动或被动地将资源集中在短期竞争。这势必挤压机构技术升级和业务模式创新空间，抑制机构创新，阻碍行业高质量发展。再次，“内卷式”竞争，还可能增大行业面临的信用风险。特别是伴随机构服务下沉的“内卷式”竞争将客观上导致“垒小户”现象。信贷资金扎堆于优质小微客户，导致这些企业过度负债，或导致小微企业因“弱不堪补”而陷入债务危机。在消费信贷领域，个别银行一味追求贷款规模增长，审核不严，也将导致零售信贷不良率显著上升。第四，在总体资产荒背景下，非法贷款中介机构活动猖獗，不仅可能诱使消费者掉入金融陷阱，而且增大整个金融体系的风险。
在微观层面：个体出现的“内卷式”竞争，其负向效应显然更直接、更直观、更明显。短期看，“内卷式”竞争将使员工身心健康受损。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压力对员工的身心健康造成负面影响，导致员工慢性健康透支，认知功能损伤，甚至瓦解家庭支持系统。更为关键的是，“内卷式”竞争往往伴随着违规操作，表现为“监管套利”行为的个体化，从而使员工个体面临被监管处罚甚至被禁业等职业风险。从长远看，也不利于金融干部队伍的稳定、素质的提高，难以适应金融业高质量发展对人才的要求。一是导致能力发展畸形化。过度强调KPI短期业绩指标或导致员工过于注重交易撮合能力与客户维护技巧而陷入“技能偏食”现象。二是导致员工知识更新停滞。高强度工作模式必然直接挤压员工持续学习的时间，影响其知识更新。三是导致金融员工职业生态恶化。“业绩提成+末位淘汰”机制引发薪酬马太效应，直接影响员工的收入预期，也导致职业路径窄化，并客观上制约消费增长。
金融行业“内卷”如何消除？
如前所述，“内卷式”竞争的形成因素异常复杂，既有体制机制方面的问题，也有市场环境方面的问题，也包括企业文化方面的因素。因此，对“内卷式”竞争的综合整治显然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从顶层设计上进行制度创新，变堵为疏，推动市场竞争的理性化和生态的优化。
首先，要从顶层设计上促进金融行业竞争生态的优化。在推动金融业完善金融服务、强化对实体经济支持的同时，需高度关注金融生态的优化。要在金融五篇大文章框架下，通过完善科技金融、绿色金融等领域的标准体系和制度，推动不同类型机构准确市场定位，形成错位竞争，构建分类分层、公平有序的竞争生态。要强化差异化监管思维，优化考核体系，避免“一刀切”。对国有大型银行、股份制银行、城市商业银行应分类设置“五篇文章”考核目标，特别是在普惠贷款目标设置上应坚持实事求是和可持续原则。要支持中小银行深耕本地客群、特定产业（如绿色金融、科技金融），避免与全国性银行同赛道竞争。要打破地方保护主义，促进金融资源在全国范围内自由流动和优化配置，形成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金融市场。
其次，要引导和推动商业银行强化资产负责管理，提升风险定价能力，避免价格信号扭曲。在推动市场利率下行、降低实体企业融资成本的同时，要引导和推动商业银行强化资产负债管理，注重平衡规模增长与风险成本。要推动金融机构通过优化负债结构，不断降低综合负债成本，提高风险定价能力。更为重要的是，要推动金融机构转变盈利模式，以更少的资本消耗、更集约的经营方式、更灵活的应变能力，实现更高效的发展。要督促金融机构改变“以量补价”的规模发展范式，实现规模不经济向规模经济转变。
第三，要加强央地监管协同，厘清监管职责边界，防止地方保护主义干扰市场公平竞争。要推动地方政府调整优化对当地金融机构的考核，防止不合理政策对市场竞争的扰动，从而消减金融机构的短期行为。要打破地方保护主义，促进金融资源在全国范围内自由流动和优化配置，形成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金融市场。要加强监管协调，有效遏制非法贷款中介活动。同时，要充分发挥行业协会等组织的作用，引导金融机构加强自律，制定行业规范和自律准则，维护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
第四，要引导和督促金融机构优化考核激励机制。除了强化监管引领，督促金融机构完善内部考核激励机制外，更市场化的路径是鼓励和推动金融机构践行ESG管理。一方面，以ESG管理推动公司治理，优化考核激励机制，建立健康的企业文化。引导树立科学的业绩观。另一方面，以ESG管理推动金融机构增强对员工的关爱。要将员工健康指标纳入ESG报告，建立量化评估体系，真正践行“以人为本”的ESG理念，以有效降低员工流失率，提升员工归属感，进而形成更具韧性、更加和谐的金融组织生态。
(本文作者介绍：先后供职于工商银行、人民银行，现为银行监管部门人士，长期负责小企业金融服务推进工作，潜心研究小企业金融服务问题。)